1978年，我六歲，一表人才的三舅參軍去了遠方，寫信回來說想念我們一家人，想要一張全家福。為了這張全家福，父母帶上我和弟弟坐了兩個多小時的汽車，去了小縣城里的像館。拍完照，沿著小巷去父親聯(lián)系的熟人住處。小巷很安靜，兩邊都是圍墻，忽然，“啪”的一聲從圍墻內(nèi)飛出一塊瓜皮，生生掉在我的面前，綠皮紅瓤，煞是好看。我愣在原地，驚奇地看著那塊瓜皮。父親說，這是西瓜皮，西瓜是下涼的。打那時起，“西瓜”這個詞就像狗皮膏藥一樣粘在了我的腦海里。

那晚，天太熱，又傳言要地震。于是一家四口就把親戚家的席子被子拖出屋外，睡在農(nóng)業(yè)局小院里的水泥壩子上。沒有一絲風，滿天繁星，明亮的月光撒在小院，如同白晝！“西瓜”在我的腦海里轉(zhuǎn)啊轉(zhuǎn)，那到底是怎么個下涼的家伙啊？那紅紅的瓜瓤該是有多甜、多好吃啊？

回去后的第二年，父親把屋前那塊最好的沙地深翻一遍，找來西瓜種子，育苗、移栽。看著小苗一天天粗壯，綠油油的牽了藤蔓，我和弟弟心里無比歡喜，每天都去地里來回看幾遍。蹲在一株藤蔓前，仔細搜索瓜藤的每一絲變化。終有一天，發(fā)現(xiàn)了第一朵小花——是健壯的鵝黃色小花！那以后，整塊西瓜地里漸漸長滿了驚喜。我和弟弟跑得更勤了，巴不得每分每秒都守在地里。小花慢慢枯萎后，花蒂就鼓個小包，那個小包慢慢長了花紋，一天比一天更像一個西瓜了。時間太慢，時間太慢了啊！真是難熬！早上看是那樣，中午看還那樣……

再過了些時日，一塊地里的藤蔓間就躺滿了一個又一個深綠淺綠波浪紋相間的可愛西瓜。我和弟弟依然不能閑著啊，蹲在每一顆瓜前，觀察它的藤蔓是否健壯，是否有蟲咬。要是發(fā)現(xiàn)有蟲子，就及時清理掉；要是看到藤蔓軟塌塌的，心里就無比著急，卻也毫無辦法，只是一遍遍看。有的西瓜也依然健碩的長大，而有的過幾天就掉了。掉在地上的指頭大小的小小西瓜，被螞蟻團團圍住。奶奶笑著說：“為看西瓜，你兩姐弟，路都調(diào)（逃）大了！”

西瓜終于成熟了。正午火辣辣的太陽把瓜藤都曬焉了，去瓜地里敲幾下，摘一個又大又熟的西瓜扔在水井里。冰鎮(zhèn)一小時后，我和弟弟就開始大快朵頤了，呼啦啦一陣猛啃，除了甜，心里和身體就都涼爽了。果然是下涼好物哇！

梁背后的三公常來我家吃西瓜。第一次來的時候，弟弟不無得意地把一塊西瓜遞給三公。三公是個勤勞又憨厚的人，因為耳朵不好，一直未娶。他看著手上的西瓜，略一思量，便開始剝皮。他的指甲粗厚，幾下就剝了一大塊。我和弟弟就跑去廚房悄悄笑。奶奶見狀大聲對三公說：“三兒，西瓜直接啃就是了，哪需剝皮呢？又不是紅苕！”說完就笑，笑出了眼淚，撩起圍腰擦眼睛。

那些年，西瓜是我家里的一件大事，是整個夏天的歡愉。包括邀請親戚鄰居來嘗瓜；包括瓜地里藏了很久的一只瓜某天被人偷去；包括在趕場天選一挑西瓜去鄉(xiāng)場上出售；包括用出售西瓜的錢在鄉(xiāng)場上買一碗李子或稱二斤新鮮豬肉……

后來，西瓜帶給我的極大歡愉逐漸被生活湮滅。我歷經(jīng)的數(shù)十個夏天，從一支糖精水冰棍到選也選不完的雪糕、冷飲；從蒲扇到電扇、空調(diào)……下涼手段多到每一件事物都仿佛寡淡無趣了，何況只是一個大棚里種植的西瓜。

直到今年夏天，高溫預警多次響起，每天早上一開窗，便能聽見小區(qū)里轟轟轉(zhuǎn)動的空調(diào)聲響。熱浪隨之撲來，空氣里沒有一絲風。再看看天氣預報上一溜串的火球，這個熱，真令人心焦！我又想起了下涼的西瓜。記憶中好多年沒買西瓜了，因為在超市買了好聽名字的西瓜幾次，回去切開后卻全然不是記憶中西瓜的味兒。

樓下賣瓜的攤販多得很，多用一輛車擺放，車上是滿滿的大西瓜，車尾擺放一兩只切過的西瓜，供大家挑選。若是切開的瓜不中意也可以另選一個，若是一個瓜太大，也可以只買一小塊，價格還公道。比起超市和水果店里各種難以挑選的稀奇古怪的西瓜品牌和價格，這才是西瓜該有的下涼樣子。我切了一塊回家，在冰箱里略凍一下，端出來切塊。一口氣啃完幾塊，感覺渾身舒坦，心也安寧了下來，一塊西瓜的歡愉就又回來了。吃瓜的時候，想起一位故人來。

春是我在樂隊認識的朋友，因和我同姓，便喚作姐姐，也不只是稱呼，姐姐待我如親妹妹。那些年，我們很多機會在一起排練，工作之余，我也常和女兒去姐姐家蹭飯。她家的飯菜不算豐盛，但總是儀式感滿滿，吃起來也就格外的香。說儀式感滿滿，是因為她會在頭天提前安排好菜譜，多是炒應季蔬菜，加一個青椒炒肉，外加一個湯菜。然后，第二天再叫上她的兩個親妹妹一起，背著背簍去菜市采購，一定要挑選新鮮的食材。采購回來，一家人一起摘菜、洗菜、炒菜，過節(jié)一樣。她家炒的豇豆特別軟爛，下飯得很。夏天里，春姐姐會每天買一個瓜，凍在水池里，等我們樂隊晚場下班，就邀請我一起去吃西瓜。春從水池里撈出西瓜，擺在案上，一破兩開，再把瓜微微立起，左切一刀右切一刀。不算很規(guī)則的形狀，卻很方便吃，一口一塊。從切瓜到吃瓜，春都笑嘻嘻的。一家人圍著吃完西瓜，就剝吐出來的西瓜籽吃。一邊吃西瓜籽，一邊聊家常，夏夜就變得美好而意味深長。

吃西瓜的歡愉，可能遠不止一塊瓜瓤帶給你舌尖的味覺刺激，它也飽含了等待一只瓜熟的漫長過程和吃瓜有關的那些有趣的人和故事。人生亦是如此，目標固然是中心，但若是失去了去往目標路上的酸甜苦辣和一路風景，那再高遠的目標恐怕也都寡淡無趣了。

（張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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