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鬢難禁思舊夢，緋云輕籠畫樓東。

千山花影隨春去，萬壑松聲入夜空。

寒階苔印流螢跡，山月愁銷斷雁鴻。

松煙凝墨書殘句，濤卷鄉(xiāng)心寄遠(yuǎn)風(fēng)。

暮色從雕花窗欞的木紋里滲進(jìn)來時，鬢邊新雪又添幾縷。它們是古籍里走失的月光，跌進(jìn)長江揉成碎銀，比詞中斜暉脈脈的胭脂更惹人神傷——那浮云原是人面桃花的滟滟春愁，如今卻成了臨窗滴淚的斑斑苔痕，氤氳在歲月素絹上，暈開層層薄霧輕煙的愁緒。

推開木窗，三月的風(fēng)卷著殘紅掠過青檐，忽懂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悵惘。恍惚看見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提著紗籠追流螢過石橋，裙裾掃過苔階，驚起的是詩中搖搖欲墜的星子，至今仍在泛黃的紙頁間，蕩開湖心幾重恨的漣漪。

山徑野櫻褪成落梅如雪的碎玉，唯有松濤漫成行到水窮處的青色深淵。這濤聲是夜靜春山空的回響，掠過飛檐時挾著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清泠，漫過石階時染上寂寂長亭晚的溫軟。檐角銅鈴與松韻相和，竟在宋詞的小閣中凝成細(xì)霜，落入滄海月明珠有淚的硯池，融成半池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的淡墨。

子夜燃燈，花影在絹紙上漫成剪影。去年的木樨香早被簾卷西風(fēng)吹散濃厚，靜夜里是絲絲縷縷的淺淡，附和著夜的憂傷，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迷離，迎合著松煙的寡而不淡，凝著天涯共此時的月光。案頭桃枝迸出小桃無賴已撩人的新綠，恰似客子光陰詩卷里的淚痕，在料峭春風(fēng)里抖落星芒，卻抖不落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的沉沉光陰。

寒山更深漏盡，松聲漫過紗帳，化作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浩瀚。忽聞古老詩行里的呼喚，聲線穿過春風(fēng)拂檻的輕柔，似極了巴山夜雨漲秋池的私語，錦城絲管日紛紛的低唱，如今在小樓偏閣里聽春風(fēng)絲絲入扣的溫涼，浸潤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殘夢。

昨夜細(xì)雨叩窗時，松聲與雨絲纏綿成梧桐更兼細(xì)雨的斷腸。辨不清哪縷是夜半鐘聲，哪滴是漲秋池雨，唯有沉香攜著松柏有本性的氣息，在春夜里釀成琥珀般的清淚。我數(shù)著天階夜色涼如水的落雨，每顆都是砌下落梅如雪亂的珍珠，順著檐角，叩打?qū)﹂L亭晚驟雨初歇的幽寂晨昏。

風(fēng)掠過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殘卷，吹落梧桐樹的些微樹葉，搖曳了繾綣的樹陰。松聲漸遠(yuǎn)時，天際浮起淡白曉山橫的霧靄，鬢邊月光與苔色，長成蓬山此去無多路的春山——山那頭是未老莫還鄉(xiāng)的故園，山這頭是斷腸人在天涯的異鄉(xiāng)，而我在詩句的褶皺里，聽松濤與明月簫聲，唱著無人會登臨意的千年鄉(xiāng)謠，每一個音符都熨帖著江畔何人初見月的悵惘，在夜久燈冷的春夜里，碎成滿地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星子，拼不成愿逐月華流照君的圓滿。

夜更深了，月光在宣紙上鋪成素箋。我拾起狼毫，卻在落下時凝住——原來最濃的鄉(xiāng)愁，是松濤里揉碎的舊時光，是江聲中漂遠(yuǎn)的童謠，是所有未寄出的信箋化作的風(fēng)中絮語，在每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夜，輕輕掠過鬢邊的霜色，卻始終落不進(jìn)故園的門扉。

濤聲依舊時，不見故人歸。

（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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